傅游艺
史家将傅游艺排入酷吏和奸臣之列,可见对人物生平言行明确贬抑的总体评价。
《旧唐书》本传行文精短,此照录于后,以便参研对读:“傅游艺,卫州汲(今卫辉市)人也。
载初元年,为合宫主簿、左肃政台御史,除左补阙。上书称武氏符瑞,合革姓受命。则天甚悦,擢为给事中。数月,加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同月,又加朝散大夫,守鸾台侍郎,依旧同平章事。其年九月革命,改天授元年,赐姓武氏。
二年五月,加银青光禄大夫。兄神童为冬官尚书,兄弟并承荣宠。逾月,除司礼少卿,停知政事。梦登湛露殿,旦而陈于所亲,为其所发,伏诛。时人号为四时仕宦,言一年自青而绿,及于朱紫也。希则天旨,诬族皇枝。神龙初,禁锢其子孙。初,游艺请则天发六道使,虽身死之后,竟从其谋,于是万国俊辈恣斩戮矣。”以墓志比照正史,详略互补,人物的基本情况就比较明晰了。
关于傅游艺的籍贯郡望和家族世系,墓志讲的十分简明,先祖原是北地泥阳人。“高祖仕魏,家于清河,故今为清河郡人焉”。这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所述一致:“傅氏出自姬姓。黄帝裔孙大由封于傅邑,因以为氏。商时虞、虢之界,有傅氏居于岩傍,号为傅岩。盘庚得说于此,命以为相。裔孙汉义阳侯介子始居北地。曾孙长复,封义阳侯。生章,章生叡,叡生后汉弘农太守允,字固。二子:嘏、松。嘏字兰石,魏尚书仆射、阳都元侯。十一世孙弈,唐中散大夫、太史令、泥阳县男。北齐有行台仆射傅伏武,孙文杰,唐杞王府典军。清河傅氏出自后汉汉阳太守壮节侯燮,字南容。生干,字彦林,魏扶风太守。生晋司隶校尉、鹑觚刚侯玄,字休弈,生司隶校尉、贞侯咸,子孙自北地徙清河。裔孙仕后魏为南阳太守,生交益。”。傅交益之前,世系多阙佚。
墓志的“自说肖天梦,元宁舟楫,义阳承休,光复带砺”,即傅说与其裔孙傅介子。墓志的“太守太仆干玄则父子相晖,司隶司徒咸祗则弟兄交映”即傅干傅玄父子和傅咸傅祗堂兄弟,是清河傅氏光耀史册的名相权宦。
墓志叙志主的曾祖冲、祖璀,虽职县令、郡守而不显于文献;父交益始载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为“殿中侍御史”。千唐志斋藏以往洛阳出土《傅交益墓志》(龙朔三年,公元663年)云:“公讳交益,字交益。望隆北地,贯隶颍川。属隋代云亡,朝市迁贸,移居汲郡,因而家焉,遂为卫州共城人也。”汲县、共城东西毗邻,为卫州所辖县,即《旧唐书·傅游艺传》谓“卫州汲人”。可见傅氏其中一枝在繁衍生息的过程中自北地、清河、颍川、卫州(汲郡)播迁的轨迹。傅交益墓志记其子嗣:神童、羽客、守节、游艺。《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其子曰:元淑、依仁、游艺。“《志》载四子,《新表》仅载三子,且除游艺外名字均属不合,当据《志》正之”。虽然表载傅交益职官分见于其父子墓志,而傅游艺墓志的“赠冀州长史”,乃子得高官后朝廷依例追赠其亡父之虚荣。
傅游艺的人生末途
就墓志与史传看其履历,一生做官的时间不长,三任县尉,两历主簿,为地方小吏。墓志所记河南主簿的始任即《旧唐书》的“载初元年,为合宫主簿”,供职于武后脚下。其时虽是61岁的老人,而仕进心绪仍炽。墓志记载孝子傅游艺丁忧服阕,“后有命特授监察御史,台阁生风,克嗣前烈矣”,承续其父事业,供职于御史台,虽然品秩低微,却为朝廷常参官,分察百寮千事,直接与皇帝对话。傅游艺登上了服务于朝廷政治需要的表演平台,充分利用这一职权优势,获得武后青睐。即墓志所谓:“于时天地暂屯,君臣相择;投石之谋既立,断金之契遂申。”“投石”之喻,即唐人刘辟《如石投水赋》所云“圣之求贤也详明,水之受物也柔顺,石遇柔而不阻,臣俟明而必进”;白敏中所云“石明臣节,水喻圣聪,顺投既因于纳谏,虚受必俟乎输忠。”“断金”语出《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墓志以之喻君臣精诚默契,情深义厚,同心协力。由此可见相互关爱之密切,“希则天旨,诬族皇枝”就是一例。据旧书本传,武后登基前夕,傅游艺便一步登天,“俄迁左补阙,又迁给事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朝散大夫,拜黄门侍郎”,佐天子而执大政。
京县主簿傅游艺于一年之内被武则天超常擢拔为宰相宠臣,由下位直达三品,究竟建树何等杰勋奇功,蒙获如此深厚的恩泽呢?载初元年(689)“九月,丙子,侍御史汲人傅游艺帅关中百姓九百余人诣阙上表,请改国号曰周,赐皇帝姓武氏。太后不许;擢游艺为给事中。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远近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合六万余人,俱上表如游艺所请,皇帝亦上表自请赐姓武氏。……庚辰,太后可皇帝及群臣之请。壬午,御则天楼,赦天下,以唐为周,改元。乙酉,上尊号曰圣神皇帝,以皇帝为皇嗣,赐姓武氏;以皇太子为皇孙。丙戌,立武氏七庙于神都”。由此看来,傅游艺首倡率民上表之风,是武则天精心运筹的政治策略,是共同策划推动实现女皇登基的第一步。大事告成,嘉奖有功人员,“又以司宾卿溧阳史务滋为纳言,凤阁侍郎宗秦客检校内史,给事中傅游艺为鸾台侍郎、平章事。游艺与岑长倩、右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左金吾大将军丘神绩、侍御史来子珣等并赐姓武。秦客潜劝太后革命,故首为内史。游艺期年之中历衣青、绿、朱、紫,时人谓之四时仕宦”。即墓志所谓“又加银青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正当他权势炽盛之时,天授二年(691)九月,“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傅游艺梦登湛露殿,以语所亲,所亲告之;壬辰,下狱,自杀”。以谋反罪身陷囹圄,自取其亡。小人一年中四次飞升便得志忘形,言语肆无忌惮,梦登皇帝所专享之殿堂。对于一个屠戮宗室,虐杀皇储,诛灭异己,造《大云经》,比附弥勒,潜心积虑于登天子位,无所不用其极且达到目的的女皇而言,还有什么比觊觎帝位更令她仇恨的事情呢?一个梦中当皇帝的宰相被现实皇帝取了头颅,事故的警示儆惕作用将是多么强烈!但撰志者迂曲此事而言曰:“处其傍之位,挟难赏之功,交乱如簧,思聪改听,遂为逆竖来俊臣所疑陷,降授太常少卿。天授二年九月六日终于私第。”谓辅侍皇帝,功高震主,武则天听信了众人诽谤诬陷而令来俊臣置傅游艺于死地。显然站在志主立场,讳言史实。墓志的“降授太常少卿”即旧书本传所谓“除司礼少卿,停知政事”。
关于傅游艺的死亡方式与日期,《旧唐书·则天皇后纪》说,“九月,傅游艺下狱死”,《旧唐书》其本传云“伏诛”,《新唐书·则天顺圣武皇后纪》说,九月“壬辰,杀傅游艺”,似乎是被捕杀的。《新唐书》其本传却云“下狱自杀”。《资治通鉴》采用新书之说,有其道理。检陈垣《二十史朔闰表》,九月壬辰为二十五日,墓志所记九月六日干支为癸酉,日期不同。通常物故者的行状由其家人提供,就卒日而言墓志所述比较可靠。
一般说来,唐代墓志记载的各色人等终卒之前,都有一个“遘疾”过程的叙述,然后说终于私第或其他处所。而《傅游艺墓志》不谈志主逝世原因,直言亡卒时日,隐蔽了自杀身亡的突然变故。且以“终于私第”之语掩饰凶死牢狱之难堪,因为赐死于家的可能性似乎很小。志接着写道:“呜呼,伍胥文种,霸吴张越,知之晚也,卒贻于剿戮;昌国应侯,强燕帝秦,悟之早也,才及于放废。”伍子胥,吴国大夫,阖闾封申,夫差赐死;文种,越国大夫,灭吴复国,受剑自刎。为事业成功,不知引退,获罪国君而惨遭不幸者。昌国君,燕上将军乐毅,离燕降赵;应侯,秦昭王相范睢,谢病辞官。为功名成就,明于世事,适时退隐保全其身者。鉴古观今,撰志者显然是用先秦同等级人物的两种不同结局的典故来暗示有雷同经历的志主,曲折表述了傅游艺是由武皇帝赐死的,“呜呼,其可以言哉”?
来俊臣,两《唐书》有传,武则天手下心地最残忍的酷吏之一,按照女皇的旨意行事,大肆铲锄敌党。遭其鞫治,必死无疑。傅游艺受赐被迫了断自身,强于痛受酷刑折磨致死。虽然他在武则天称帝前后鼓噪声势,大造舆论,诬族皇枝,发六道使,肆戮异己,发挥了重要作用。然而“狡兔死,走狗烹”,当酷吏完成了消灭政敌的任务,武周政权局势一旦稳定,即反受其诛。虽位极人臣,必遭贬杀,以换取社会人心的稳定。
李氏皇室复辟后,全面清算酷吏罪行。中宗神龙元年(705)下诏,对来俊臣、傅游艺辈,“其身已死,并遣除名。自垂拱已来,枉滥杀人,有官者并令削夺”。玄宗开元十三年(725)三月“丙申,御史大夫程行湛奏:‘周朝酷吏来俊臣等二十三人,情状尤重,子孙请皆禁锢;傅游艺等四人差轻,子孙不听近任。’从之”。朝廷甚至封杀了彼等子孙的政治生命,祸及后人。然而墓志与《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均无其子嗣之记载。
傅游艺这位女皇政治舞台昙花一现的重要角色,因晚年的“助纣为虐”正史处予恶逆之名,而撰志者却从容分析。墓志的开头,谈论了君子运才,贤人致用之后,笔锋一转,说道:“然则务以贞济,悔以动生,余皇始急于浮深,繁弱终悲于释檠。呜呼,不其然欤!”贞济,谓有桢干之才,可以济成大事。动生(身),谓有所作为。余皇,春秋吴王所乘战船,行于深水险流而易沉没。繁弱,古代诸侯封父所用大弓;檠,矫正弓弩的器具,檠绳松释则弓弛坏。撰志者以物喻人,傅游艺辅佐武氏的下场不正如舟溺弓折于战场吗?隐喻其人生的悲惨结局。傅游艺不过是武则天所打登基战役的一个冲锋陷阵随时牺牲的马前卒,一如墓志铭之总结:“君子含光,因时则扬;推君作禹,化国为商。龙飞蛇蜇,鸟尽弓藏;贞臣愤委,烈女销亡。”前半阕誉其怀才而起,立君建国;后半阕以“敌国破,谋臣亡”的典故,说事成之后必遭横祸,蹈于历史覆辙。对于傅氏之死,撰志者大笔淋漓,借古讽今,为之摆功鸣冤。其时已在玄宗先天元年(712)冬天,李氏拥有天下,埋铭之文虽事涉往圣而无大碍,受托撰作为尊者讳的通病难免。